南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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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黄少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说是要来“探讨所谓学术问题”，却是连书都没带一本。

喻文州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嘴角：“所以？”

“就是就是来拜年啊，”黄少天哗啦一声拉开拉链，“喻老师你家空调好热哦。”

“……我怕冷。”喻文州托着下巴看他拎出一整只大红盒子。。

黄少天闻言转过身来，意味不明地眨巴了几下眼，忽然冲过来把羽绒服一把拢上喻文州的脑袋：“这样就不冷了！”

热烘烘的毛衣猝不及防地闷过来，在深冬却依然带着盛夏雨水一般干脆凛冽的气息。

迟钝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黄少天已经自作主张地伸出手，把他整个脑袋都摁进怀里。

“喂喂喂……”喻文州哭笑不得，有些费劲地挣脱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是你的老师’这种事情啊……”

“没有！”黄少天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紧接着手头一愣，悻悻地撇下眉毛。

“……对不起啦。”

“……别在意。”喻文州一下子也没了逗他的念头，笑容自动浮上脸来。

这个孩子，明明对别的老师总是能反驳就绝不闭嘴，可为什么偏偏面对他，总是心甘情愿缄口不言呢。

喻文州无意识地捻着刘海，心里那点微妙的想法又浮上心头。

黄少天自是觉察不到他的内心。没被责怪后男生飞快地低头，拎起在地上躺了半天的大红盒子，直直地递到喻文州眼前：“老师，都送你！”

“呃，这……？”没想到排场如此之大，喻文州微怔，一时都没想到要去接。

“啊啊就作为新年礼物啦？”黄少天一脸莫名的骄傲，“妈妈听说我要来看你的时候做了一些东西，紫米糕红豆糕什么什么，真的超级好吃的啊！本来她还不愿意的啦但是我和他说喻老师温柔和蔼还长得好看，脾气超好总是护着我，这么好的人现在大过年的没谁陪孤家寡人怪可怜的，她就……”

一说起喻文州，黄少天眼睛就亮了，紧跟而来的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和喻文州的温慢不同，黄少天说话语速极快，讲到激动的时候声线还会变尖，却莫名有种越听越走神的感觉，实在是因为那跳跃的逻辑和机关枪一样不带停的句子太考验听众。

喻文州盯着他巴拉巴拉停不下来的嘴，忍无可忍地打断：“……少天，所以说，这是你妈妈送给我的，不是你……而且有这么多，我实在没权利收。”

黄少天一下子愣了，嘴巴还半张着，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为什么啊。

喻文州自认为说得明白，没想到他仍要习惯性地刨根问底。刚想说些什么来打发，就见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沿，撕拉扯开了封好的透明胶。

“那就赶快一起吃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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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少天说完了就埋头自顾自开始吭哧吭哧狂吃，蓬松的头发东倒西歪，腮帮子鼓起来像是仓鼠。喻文州思虑几秒还是捻起一块，刚咬下一小口就亮了眼睛。

红豆被煮的软糯，一颗一颗嵌在米粒中间，盈盈色泽诱人非常。糯米香甜，口感更是极好，松软又不黏牙。甜度也掌握得恰到好处，非要形容的话，那便是像是夏日苹果花香一样的自然清爽，丝毫不觉得腻味突兀。喻文州忍不住低低赞叹一声，只觉得从舌尖的味蕾到大脑的神经末梢都被一下子喂得满足。

“好吃吧哈哈哈。”黄少天嘴里塞满了东西，还要咕噜咕噜蹦出两句。

“好吃。”喻文州点点头，又抓过一块紫米糕。

“……说起来我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喻老师这么高兴诶。”黄少天咽下了糕点，撑着下巴认真地盯起喻文州来。

“……是吗？”喻文州刚好咬了一大块在嘴里，咽也不是，吐出来更不可能，只好模模糊糊地糊弄过去。

“是的啊，”黄少天皱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苦恼至极，“虽然平时喻老师也是一直在笑的，可是感觉不到你的开心啊？总觉得是为了笑而在笑呢——”

他难得放慢了语速：“——喻老师，你一直一个人生活，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很没劲啊？”

无聊没劲么……

喻文州慢条斯理地咽下食物，似有似无的笑容又浮上脸来。

“你看！”黄少天激动地一拍桌子，“就是这种笑！喻老师……你不要这样笑呀……看了不仅感觉不到开心，反倒有点难过。”

喻文州一怔，怎么好像忽然就被指着鼻子说出来了。曾经拯救过他无数次的——永远是礼貌的，得体的微笑，甚至不用经过思考，脸上的肌肉也能自动摆出那个弧度。似乎从小接受的教育便要求他这样，父亲是脾性温和的人，遇人总是摆着笑脸，不管是要好的伙伴还是敌对着的人。小时候的他看着父亲，便也跟着这么学着，总觉得那微笑虽然看上去温和得体，却也从不缺乏理性与智慧的强大力量。后来的喻文州深知那是发自内心的教养与礼貌，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和自己关系很好的学生指出，老师，你这样不好呀，似乎并不是自己时时刻刻都拥有着自己的情绪的样子啊。

喻文州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抬眼看向对面撇了眉毛的男生：“……那么少天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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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岁的男孩子，时间于他们而言就像是刻刀一样，一笔一笔，把筋骨削得坚实，把眉眼砍得犀利。即使生活普通又无趣，也掩盖不住身上渐露的耀眼锋芒。天气逐渐在一片翠色里热起来的时候，班上学生陆陆续续带了夏季的校服，黄少天一身蓝色的球衣更是穿得明亮显眼。喻文州清晰地记得初见时那个歪歪扭扭的黄少天还是个似有似无的包子脸，轻轻一掐还能感觉到些小孩子的肉感，可这仅是一年时间，他眉宇间的凌厉已经连带着削尖了下巴，脖颈线条修长而流利。

有时候喻文州坐在讲台前的高脚凳上看自习，愣着愣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过去。黄少天的座位靠窗，整个人都时常被笼罩在一片暖色的美好里。许多人喜欢拉窗帘，把教室遮盖地只剩下白炽灯光，黄少天却总是任性地占下一小块阳光，在一片灰蒙蒙里面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个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喻文州特别疲倦，年级组把出卷的任务给了他，班上的管理又忙，喻文州不得不挑灯熬夜研究之前出题的套路，纠结着怎么才能把卷子出得不那么稚嫩。

黄少天依然经常来找他，从问题目一直到要吃的，活泼宽泛的个性毫无保留，偶尔还皱了个眉闹脾气，似乎再不把自己当成老师。

而数月前就开始逐渐酝酿的情绪在他面前也愈发无处安放。喻文州有时望着窗台上落下的金色麻雀，心里不免怅怅然地冒出从未有过的假想：若是黄少天早出生几年，他是不是就不必如此作茧自缚……

而纵然情深难抑，喻文州也依然深知此事绝不会有结果。一贯以来的冷静自持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所以多数时候，他也只是一笑了之。若是不想要那个似乎一眼便能望穿的结果，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止步观望。时间如此伟大，抹去一段不该有的感情不过是小菜一碟。

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偏偏是世间最寻常不过之事。考试结束的那日下午举校欢庆，黄少天在宿舍门口守着一堆行李直到人都快走光，耷拉着脑袋一直等到喻文州慢腾腾收拾好一切走出来。

“喻老师！”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喻文州诧异。

“爸妈出差了，家里没人。”黄少天指指自己像炸药包一样的书包和行李箱，“我很无聊诶，可以去你家蹭几个晚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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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生的目光与其说是明亮而充满期待，不如形容成是志在必得的笃定，分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喻文州只觉心弦霎时绷紧，他本能地觉得危险，思忖再三却还是怕伤了他的心，无奈地笑笑说，你来吧。

黄少天咧了嘴笑，毫不客气地扔给了喻文州一个挺沉的袋子，乱七八糟地塞了脸盆和戳出来的木质衣架：“太感谢啦，老师好人做到底再帮我拿个袋子吧？”

“……遵命。”喻文州忍俊不禁。不过那行李箱和书包都塞得像是要炸开来一样，若是黄少天不这么要求，恐怕他也会顺手帮他接过一些的。

喻文州的小公寓布置得很简单，整洁程度却丝毫不逊于天天仔细打扫的人家。黄少天已经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进了门哐哐哐把包堆上了木质沙发，一屁股坐下来喘气。

喻文州见他满头大汗，刘海都给沾湿了贴在额头上，便从冰箱里拿了一根盐水冰递过去：“一会儿你先洗个澡吧，我要开空调，你浑身是汗直接吹了别感冒了。”

“不会不会！”黄少天欢快地撕开包装，像啃苹果一样嘎嘣咬下一块，囫囵吐着些词句，“我身体超好，以前一直暑假一直都吹着冷空调打游戏也没怎么样过……喻老师，你也吃点？”

喻文州反应不及，冒着冷气的冰棍就已经伸到了自己眼前。不知真是浑身热得难受，还是潜意识作祟，喻文州想都没想就凑过去咬下一小块。

清爽凉快直冲脑门，带着淡淡的甜，似乎把神经都麻痹了一下。

喻文州心头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倒水，心里生出些细密的后悔来。

不能够再近一步了。若是有一天事态发展到无法挽救的程度，那他对于黄少天的感情，可就不仅仅是喜欢而愧疚这么简单了。

黄少天却丝毫没觉察到他的异样，大喇喇地就地开始脱汗湿的校服上衣：“老师，浴室有热水吗？我从来不洗冷水澡。”

“有的，龙头往右拧，出水可能慢些。”喻文州回过头，只见黄少天艰难地拉扯着自己的衬衣，脑袋却怎么也钻不出来，偏白的肤色和纤瘦的身材倒是一览无遗。

“……喂，”喻文州忍不住伸过手去帮他解了领口的第一颗纽扣，“慢点，又没催你。”

黄少天猛得钻出来：“呼——我说怎么领口这么紧，原来没解开啊。”

浴室里水声断断续续响了十多分钟，喻文州从衣柜里拿了个枕头套上枕套，与自己的并排放好。两个枕头看上去有些挤，但一想到两个人都是偏瘦的体型，并排躺也应该不成问题。

“老师！”黄少天的声音透过磨砂玻璃门模模糊糊传出来，“能帮我拿下换的衣服吗？就在我书包最外边一个袋子里！”

“好。”喻文州轻轻应了声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听不清。书包打开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哗啦啦翻出来落了一地，天知道他是怎么塞进去的……

“哦哦谢谢！”黄少天湿淋淋的手臂从门缝里伸出来，摸索着拿走了他手上的衣物。喻文州看着他线条好看的小臂忽然有些自责。内心想着的明明是逐渐远离，可他现在亲手铺就的却是两人即将同榻而眠的床铺。喻文州本想着睡沙发，可家里唯一一架木质沙发硬得硌人骨头，躺会儿都累，更别说睡着，而打地铺的想法也因为没有多余的床单而被放弃。

真是恶心的不得了的借口呢。喻文州苦笑。可却又是不得不面对的真正事实，反倒透出几分像是考验一样的严肃气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