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酌

不能再往前了。
郑轩拢紧了大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前方的村落。遥远的山脉绵延，映着苍白的天光落落，景色萧条又冷寂。小村破败，黑色的枯枝支棱着，废旧的木屋随处可见。
雪是从午后开始落的，一片片携着纯粹的冷铺天盖地，待到黄昏降临，地上已经覆了一层白。郑轩犹豫一下，小心地避开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去。
只能在这里寻求借宿了。
手脚已经冻得不行，偏偏每一扇完好的木门都落着锁，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居住。郑轩苦笑，风迷得他眼睁不开，只模模糊糊看到前面有个黑影子，背着什么东西慢慢地走。他估摸着是砍柴回来的农人，赶快加紧了步子追过去。
“你好。”郑轩一个踉跄，颇狼狈地冲他招呼。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愣怔一下才礼貌地回他一句好，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郑轩刚要说明来意，就见他掀了草帽，冲自己微微颔首。
一双像是凝了晨光的眼，面容有如雪地般素净。
……刚刚竟然还坚定着人家是个老头来着。郑轩只觉心口一烫，随即颇尴尬地笑笑，眼神不自觉地瞟开了。
“今天真冷啊。”
“……嗯。”青年看他一眼，点点头应着，一嗓子年轻又干脆的声线。
这般清冷的态度，倒真是不好接近的感觉。郑轩暗自低头，斟酌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收留自己住两晚。
“你是旅人？”没等他琢磨出来，那青年倒是先开口了。一边问着，手臂一边用力，把背上滑下的木柴重新扎紧。
“啊……嗯，是啊……”
“你不冷吗？”他望着天空喘口气，一张侧脸像是承着一脉雪山一样，滑出的曲线漂亮而挺括。青年望过来，有些腼腆似的轻轻眨了眼，抖落一片睫上的雪花。
“来我这吧。”

木屋陈旧，倒是不怎么漏风，新柴一点，暖意随着滋滋的声音一起弥漫开来。郑轩盘着腿坐在一张厚草垫上，看着青年鼓捣着木柜，从里面拿了桶牛奶出来，倒进小锅里煮着。
“茶叶要么？”他看郑轩一眼，眉宇间有些犹疑，“砂糖用完了，可能会苦。”
没事，郑轩笑。我不怕苦的。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出神一般地望着锅里那煮得好看的颜色，在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提起来，往瓷杯里倒，顺手洒进一撮芳香的碎屑。
“一种香料，”他解释着，“有点森林的味道……我很喜欢。”
森林？郑轩疑惑。吹开浮沫后他小心翼翼啜饮一口，感觉到很特别的甜香。清爽干燥，入口就散，好像还混着那么一点海风似的咸。
“我第一次喝到这样的……”郑轩眼睛亮起来，晃晃手里的杯子，“是这里才有的东西吗？”
“是，”他的眼里划过一丝喜悦，随即又沉静下来，“天气好的话，可以带你进山去看。”
“啊……这个”郑轩挠挠头，“恐怕……我明天就得走……”
“……是这样，”青年闻言微微垂了眼，却也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真是遗憾呢。”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了。外面的风雪似乎变大了，刮擦出些庞大的声响来。

往日里借宿的人家，往往都对郑轩的旅途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作为感谢，郑轩也颇乐意和他们分享一番。
可这人不一样。郑轩捧着杯子小口喝着，望着青年安静的侧影发怔。他身上有股清淡的气质，像是林间的鹿，像是湖面的雪，透着隐隐绰绰的疏离感，却吸引着人想要进一步地触碰。
柴火哔剥，熏得他脸颊和耳廓淡出温暖的红来。约摸是察觉到了郑轩若有若无的目光，他也望过来，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
“我忽然想到……”青年站起身来，“晚上地上太冷，垫子是不够铺的，若是不介意……”
郑轩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张不大不小的木床，两个人挤挤还能凑合。
“我睡相好。”郑轩举起右手保证。被他的样子逗到，青年又是抿了唇一笑，嘴角微微勾起些弧度。
没有钟表，郑轩也估摸不出来时间。没多久后那青年浅浅地打哈欠，有些抱歉地说着，我习惯睡得早。奔波了一整天，郑轩也困倦得不行，于是看他灭了灯火，一人一侧，凑合着睡下了。夜半的时候郑轩却莫名地醒来，感受到身后的呼吸浅浅，忍不住转过身去。

熟睡中的他有着少年一样柔软的面庞。估摸着是习惯一个人了，他把手脚都蜷缩起来，把自己抱成相当小的一团。郑轩盯他许久，轻轻拨开他遮了眉毛的发。

风雪已经停了。四下寂阒，林子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几声鸟鸣，混杂着积雪折断树枝的声音，愈喧愈静。郑轩想了想，披了大衣悄悄地摸起来，淋了一身厚重的月光。云层堪堪打开，照出一小块明亮的雪，像是琴弦末端最最尖细的一个高音。

明天，该会是个好天气吧。郑轩抬头望去，一穹璀璨的星色一直向山脉的深处绵延而去。

隔日果真是个晴天。天空苍蓝，远处勾勒出玫瑰色的云。
临走的时候郑轩不由得有些难过，回头望一眼那木屋，却见本已经回屋的青年竟又出了门，急急地冲他跑来。

“送你。”他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来，停住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呼出一小团白气，正巧掩了那微微发红的鼻尖和脸颊。

“是那个香料啦，”他解释着，“你很喜欢吧。”

“啊……多谢你……”郑轩惊喜，有些仓促地道谢。一抬头望见他笑弯了的眉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郑轩第一次知道这个腼腆沉静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笑容。那是天光乍破一样的慷慨明媚，沾了山林的雪色与月光，熨帖得他心跳发烫。


他一直记得……倒不如说，从来没有忘记过。其实他后来又来过一次的，可是再也没寻着那片雪地，也没遇着一个砍柴的青年了。

郑轩醒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到天花板上，水一样地漾。
徐景熙还没睡醒，不太安稳地皱着眉头，拱拱被子往他身上钻。郑轩有些出神地看着，忽然伸手搂过他的肩膀，把呼吸都埋进一头蓬松柔软的发里。
鲜柚花的清爽味道，跟着窗外逐渐明亮的阳光一起弥漫开来了。

-END-

*有点模糊的设定，雪地里的世界是这边的郑轩与那边的徐景熙，还没有碰面时候的一段际遇。他一开始就是这么看景熙的。香料的味道也是他潜意识里对徐景熙的理解。

*梗来自石田裕辅《不去会死》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