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酌

梧桐雨

秋风逐渐响起的时候，天色蓝成一幅空洞的模样。乔一帆看着新挂上去的“营业时间早10:00至晚8:00”，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开学已经半月有余，咖啡店的客流量终于不再像暑假里那么多。即便假期里有来打工的小姑娘们帮忙，可她们充其量也只能帮着点点单、洗洗餐具罢了。该做的特色糕点、该费尽心思想的室内布置，还是得乔一帆亲自动手。

而且……那些冲着他面容清俊，没工作几天就红着脸跑来告白的女孩子们也着实让他挺为难的。

下次再也不招女孩子了。乔一帆暗暗地想着，随手拉起靠南边的百叶窗。秋阳穿进来，带着些潋滟的颜色，在木质地板上留下一溜狭长的暖金。

华叶焜黄的季节。男生抬头望着窗外高大的梧桐，忽然有些感慨。

毕业后磕磕绊绊开起来的小店，竟然也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咖啡店的名字是当时随意取的，见月。忘了是哪本书上的词语，藏匿于密密的字行里，像烟一样从眼前淡淡飘过，再次读来却有月出东隅普照山河的大气疏阔之感。乔一帆喜欢得很，于是就拿来用了。他本以为这家店会和主人一样默默无闻下去，却万没想到，因了那一手自己琢磨出来的甜点手艺，加之网络流传的清俊温柔的店长，竟能让店铺红红火火三个年头。乔一帆曾经算过，以他现在的积蓄，关店几个月出去周游世界都没问题。

不过他也没这个想法。安于现状未必不好，男生有些自嘲地笑笑。二十七了还没有成家，家人催得不行，乔一帆自己却从来没急过。他是真喜欢这样平淡的生活。与沉默的季节作伴，看来往的车辆，和经常光顾的的客人聊天。

光是他们身上那些丰富的故事，就足够他细细品味回想。乔一帆一口喝下玻璃杯里的冷咖啡，忽然想起，那个男孩子……似乎真的再也没有来过。

那个孩子……是什么样的呢。乔一帆微微愣神，有些费力地在脑海里搜索他的样子。少年的面容模糊而遥远，可仔细想来，那也仅仅只是去年冬天的事情。突如其来的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被冻得结结实实，踩上去脚底直打滑。街道萧索而冰冷，偶有一两个拢紧大衣的路人匆匆而过。乔一帆捧着热奶茶在二楼往下望，只见小巷子凹凹凸凸的石板路都变成了白白一片。春节临近，店家几乎都关了门。乔一帆想了想，懒洋洋地捧了书窝到暖被里去，干干脆脆地歇业了。

外面干燥又寒冷，他实在懒得换了鞋子跑下楼去写小黑板。于是那上面依旧明明白白地写着荧光黄的大字：今日特供苹果披萨，橙子慕斯。

乔一帆迷迷糊糊快要被暖烘烘的温度熏睡过去的时候，耳朵里幻觉一样地传来风铃清脆的叮咚声。

站在门口的男孩子衣裳单薄脸色苍白，运动鞋沾了雪水和泥土，抱着双臂微微得抖。

“你怎么了……快进来啊。”趿拉着拖鞋的乔一帆在他仓皇的目光里微微一愣，赶紧招呼他。

男孩子望了一眼拖得干净的地板，张了张口，面色愈发犹豫。

“没事的，”乔一帆望他一眼，“你要是不介意，我给你拿我的拖鞋。”

少年小心翼翼地瞟他一眼，垂了眼睛，低低道一声谢谢。

还真是腼腆到难以对话的地步啊……乔一帆冲他安慰性地浅浅一笑，转身拿了自己的大棉拖鞋递过去。

“吃些什么？”他理理自己有些翘了的头发，侧过脸去问。

“呃……”男孩子揪紧了自己的裤脚。

“不过你可能要等一会儿，我今天还什么主食也没做。”

“对……对不起，”男孩子脸色红了一片，“我身上……没有钱……”

啊……什么？乔一帆觉得他没听清，诧异地抬了抬眉。怎么现在都流行放好看的小孩子出来刷脸吃霸王餐了么？

“我……坐了一天的火车可是……刚下车就被……”少年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被抢劫了……现在……”

乔一帆惊得瞳孔微微一缩，这才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他。少年生得白净又细瘦，在大冬天竟然只穿了格子衬衣和白色针织衫，鼻尖和脸颊都冻得通红。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安地蜷着，紧紧抓着衣服下摆。他的裤腿上溅到了泥点子，头发也湿漉漉的，

倒不像是假的。乔一帆想说些什么，话到口边却又停了，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少年小心地抬头来看他，细密的眼睫颤得像雨。

那眼睛里的光，让人无端地想起夏末时分隐在夜色里的茉莉……微弱却无法忽视。乔一帆抿了抿唇，忽然就很想相信他。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语气如常，“吃些什么？”

男孩子惊讶地睁大眼，哐当一声站起身来，脚腕磕在凳子脚上。

“唔啊……”他吃痛地倒吸冷气，眉头一紧红了眼眶，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感动的。

“谢谢！！我明天……不，今天，我一会回到家，拿了钱就能送来。”

乔一帆笑笑：“好。苹果披萨和橙子慕斯可以吗？冰箱里的蔬菜都不是特别新鲜了。”

男孩子走的时候依旧不停地道谢，还慌慌张张鞠了个躬。乔一帆送他出门的时候真没想到，一个小时后他真的揣着钱又找上门来。

“其实你不必这么赶……”乔一帆看着他被吹得通红的耳朵，忽然莫名地不好意思。

“不行，刚刚说好的。”男孩子拉过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把一沓钞票放在他掌心。

“那也不用这么多……”

“要的，要的，”男孩子红起脸，“要不是你刚刚……我恐怕已经饿晕了。”

“噗……那我还真是……”乔一帆在他执拗的目光里斟酌半晌，勉为其难地收了，“那你以后再来吧，请你吃千层面。”

“好啊！”男生听见吃的眼睛就亮，眨巴眨巴眼晃出一片少年人的活泼和灵气。

没过几天他真的来了，安安静静坐在乔一帆对面，腮帮子鼓起来像是仓鼠。

“高中生？”乔一帆愣愣地看他乖到不行的吃相，忽然问道。

“……不是，我大四啦。”少年从面里抬起眼睛瞟过去，“今年夏天就毕业了！”

“啊，我还以为……”乔一帆被噎了一下，“我还以为你高中……因为看上去年龄很小的样子。”

“好多人都这么说，”他有些脸红，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以后也可以一直来嘛？”

“当然，随时欢迎，”乔一帆冲他张了张手臂，“冬天真的很空，你陪我聊聊天最好了，请你吃小点心。”

后来他几乎天天造访。有时拎着电脑，偶尔带着整齐的资料。乔一帆喜欢二楼，总拉着他一起窝到那个小小的暖被里去，看书打字，吃东西，笑着聊天。小孩子坐姿不安分，说到开心的时候眉开眼笑，两脚一够一够就会挠到他的脚底心。乔一帆每次都觉得痒得很，那神经末梢的电波一直刷拉刷拉传到心里去，也不带半点犹豫的。

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男生跑过来一口气吃了好多东西，还让乔一帆打包了大袋的曲奇和牛轧糖。

“我要走了。”他拖着巨大的箱子，回过头冲乔一帆挥手。

“我明年毕业就回来，还来你这里吃千层面。”男生笑起来，有些腼腆地咬了咬下唇。

淡淡的阳光斜切下来，乔一帆这才注意到他右脸颊上小小的酒窝，那里面盛了点金色。

“嗯，一路小心，”他看着前面那人帽子顶一晃一晃的绒线球，在初春带着凉意的光线下笑起来。

等你回来——橙子慕斯和苹果披萨也一起。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真的会回来么？一整个夏天都过去了呀。

乔一帆靠着窗户，心里有些难过。倒不是有多么懊丧多么心痛，只是深深的无奈和遗憾。

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告诉他呢。很喜欢你说话的声音、你笑起来的样子、你微微遮了眼睛的刘海。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他打开窗户，嗅到雨水清冷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雨了。梧桐的叶子悠悠地飘下，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金黄。有人打着伞奔跑进小巷，啪嗒踩到水塘，溅起一片泥泞的水花。

水绿色的雨伞。乔一帆撑着下巴愣愣地看，觉得它就像朦胧背景里一朵纯白色的花。

嘿，会不会是你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