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酌

29

 

“八点了。”次日晨早，徐景熙盘腿坐在郑轩床尾，“不起床么？”

“……周末。”郑轩把被子拉过脑袋，在里面瓮声瓮气。

“想和你去个地方玩。”徐景熙言简意赅地说完，便不再讲话了。被子里的人没动静，那就静静地等。

五分钟后郑轩钻出来，头发蓬乱，眼底的疲倦一览无遗。

“你这是……”

徐景熙换了一身白色的棒球服，脑袋上还歪歪地带了个鸭舌帽，一扫平日里的学生气，七分活泼，三分狡黠。

“去哪？”郑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徐景熙却能感觉到他的抵触。

“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了，陪你写作业。”

“……还是去吧，”郑轩从抽屉里拿出一双新的短袜，在被子里慢慢摸索着穿，“你压住我被子了。”

他的状态好像也没有那么糟。徐景熙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继续装着那副毫不在意似的口吻：“去江边，不知道你去过没。”

“江边？”郑轩诧异，“我们城市还有江的啊？”

“有点远，坐公交去吧。”

“嗯……”郑轩没什么意见，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出门了。

天气晴朗。一缕云变换着姿态，将自己撕扯成薄而清透的絮，悄无声息地贴满半片天空。偶尔遮了太阳，就像是被灼伤了似的往旁边靠一靠。天空通透而纯净，洁白的光线洒下，正是春光明媚之时。

“坐最后一排？”徐景熙征求他的意见。

郑轩点点头，靠里面坐着，把蓝布窗帘全部拉开。

车程有点久，昨晚又没睡好，阳光懒懒地铺在身上，像是帮着忙把倦意在脑海里摊平。郑轩跟着摇摇晃晃了二十分钟，终于闭上眼睡了过去。然而车辆颠簸，转弯的时候他冷不丁“咚”得一声撞在玻璃窗上，脑袋疼得要命。眼皮子却要更重，郑轩懒得睁开，只轻轻皱了下眉。

刚想要调整成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就有一只手臂从自己身后穿过，不由分说地把他整个人都摁到了另一个肩膀上。

唔……徐景熙。

郑轩心里一惊，条件反射想要挣脱，却感觉到了那股力量的强硬。

……好吧。虽然肩膀的骨头有点硬，还有点矮……但是味道好闻，手臂又环得自己很舒服，那就继续睡好了。

他知道徐景熙带他来的目的，有点感激，又有些无措。他清楚自己这半个月的状态，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就差把“不要和我说话”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按照习惯来说，应该颓废地躺一天就能好了，可他着实不忍心扫徐景熙的兴。

四月份的天气已经暖和了，江边却依然有点冷。风很大，带着潮湿的味道，扑到裸露的胳膊上就是一层鸡皮疙瘩。徐景熙走得快了，就回过头来等。他的帽子拿掉了，刘海被风完全吹起来，难得露出额头，有种懵懂通透的少年感。

跑过堤岸，就是浅浅的滩。脚下是碎石子地，有一点点砂子跑到运动里，潮潮的还硌人。徐景熙索性脱了鞋拎在手里，往下边被薄薄一层水面淹没的沙地走去。

“喂……”郑轩去拉他，结果踩了一脚的水，“你小心感冒啊！”

徐景熙不在意地笑笑，蹲下身来，指着新发现给他看：“已经有小螃蟹了诶。”

“哎？这么早啊……”郑轩也跟着蹲下来，一看那大小，心里便了然，“果然，这个头就是醉蟹的水准。”

“本来就才春天啊……诶对，我又想到书上说的，”徐景熙满脸复杂地看着被发现了的小家伙迅速爬走，“沿海人民陷入饥荒，用阳澄湖大闸蟹充饥……”

然而刚说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要和他出来玩的，怎么自己主动提了这么糟心的话题？

条件反射想想说句不好意思，又怕意图暴露，他只好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郑轩不在意地笑笑：“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这里啊？”

“没有啊，”徐景熙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就来看看云，吹吹风啊。”

“嗯，”郑轩心里明白，却没有说破，只悄悄帮他压下一撮飞起的头发，“这里很舒服。”

“我们运气不错，”徐景熙压着刘海转过来，眼里满是温和笑意，“今天天气好，要不然会很冷。”

“也不暖和现在……”郑轩搓搓手臂。

“给你呀？”徐景熙脱下外套，朝他扔过来。

他便也不客气了，接过就是。空气是被滋润过了的清爽，天侧有云卷云舒，温风拂面。脚下是冰凉而粗糙的石子地，偶有水波荡漾，没过脚踝，送来略微咸腥的味道。白色的鸟群在远方腾空而起，扑腾着水面捉走迟钝的游鱼，翅膀覆盖住一小片天空。

日光逐渐强烈了，在头顶照着，额上逐渐沁出一层薄汗。徐景熙就沿着江边不紧不慢地走，眼见郑轩掉得远了，就回过头望着他，停下来等。

这样的感觉很好。流连忘返的白鹭在少年身遭振翅而飞，后有安静的江水涟涟，几重青山明媚。

郑轩心里一动，一时间巴不得自己走得再慢点才好。

 

中午的时候他们找到高处干燥的沙地，几块石头，一片绿荫。徐景熙撑着地面坐下来，两条腿往前一伸，用眼神询问郑轩要不要也休息一会儿。

郑轩抱着膝盖坐下来，看着徐景熙耸着肩伸着腿，不禁好笑：“你这坐姿是不是太不文雅了。”

“又没人！”徐景熙看他一眼，凭空扑腾两下腿，扬了一裤腿的沙。

“哎……”郑轩赶紧把手挡在面前以免被误伤：“在你眼里我已经可以不算人了啊？”

“你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啊？”

徐景熙想了想了，把腿收了回来：“不告诉你。”

“……”

于是谁都不说话了，专心致志看起云来。云团变换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在山顶颤巍巍冒个尖儿，又被阳光逐渐扯碎，毫无目的地四处飘浮。

碧空白云飞，青山影欲流。

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郑轩侧头看着徐景熙因为开心而熠熠发光的眼睛，悄悄地笑。

有这么好的人，愿意浪费时间陪他来看云吹风，心里那些来路不明的不快与焦躁，也该散的差不多了。

徐景熙本来就不是话少的人，这一下终于找到了机会，两个人开始天南地北地瞎扯。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打哈欠，于是互相枕着睡了一下午。

徐景熙是被夕阳的光刺醒的。

“已经这么晚了！”他跳起来。郑轩立刻失去支撑倒下去，脑袋落地的一瞬间被眼疾手快地接住。

“啊？”被叫醒的人懵懵懂懂。

“车上再睡啦，”徐景熙把他拉起来，“再晚要没车了！这种偏僻的地方。”

噢……他都这么说了。于是一上车他就毫不客气地往徐景熙身上一靠，继续睡去了。车辆颠簸，脑袋不太舒服，加上又睡了半个下午，他反倒是慢慢地清醒过来。

但郑轩不想睁眼，毕竟醒了就没办法靠着徐景熙了。眼皮悄悄开了一条缝，一愣之下才发现，徐景熙竟然没睡，稍稍歪着脑袋，专注地望着自己。

郑轩心中讶然，慌张地闭紧了眼。

他的目光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能与自己的心情一样，可能又不是。

我怎么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郑轩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他本是低调的人，此刻却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喜欢被徐景熙注视着的感觉。

因此才不敢抬头。

他怕一睁眼，那道目光就消失了。

 

到家的时候云层加厚了。夕阳橙红，照着半边压过来的云，半边归去的晚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