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酌

比较无趣但是不能缺的一段。

8.

郑轩不是一个喜欢人群的人，也说不上讨厌，只是本能地避开。可身在人海之中，无处可藏，他总不能找个山头住进去。郑家从祖上开始的几代人，全都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还一个赛一个的愤世嫉俗，认为天下人都是傻逼，只有我最清醒。到郑轩这里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莫名改了性子。他对待亲人和外人都是一样的温和友善，春风化雨，从小时候开始就这样，闹脾气了也顶多嗡嗡哭两声。长大性子收得更加沉稳，从没见过他歇斯底里吼过谁。久而久之，他似乎养成了一点点圣父性子，只要是接触过的人，他都愿意对他们好。

可他毕竟不是圣父，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信徒。他收到的好人卡能塞满整个房间，他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没人去特地注意他，考虑他——反正他人这么好，怎么样都可以嘛。他在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顺便把摔出来的坑埋了，从此这坑就看不见了——下回碰到事，他还是会上去帮一把，还是会顺对方的意，随后就远远地望着他们，不主动出现，不参与，也不评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郑轩安安静静地在圈子外看着，因此也能更快地看穿别人的本性。大学远不如真正社会的复杂，可人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就像深埋底下的丑陋河床，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显露出本色来。所谓的真诚大多是逢场作戏，背后说起小话来心眼一个更比一个多。有意无意的示好无非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随口的关照不过是例行公事，很多的“喜欢”也只是一时兴起，觉得身边缺人，不是缺你。人和人的关系看似紧密，其实都在同一张网上，这边用力过猛，那边就该断了。

不过也无所谓，网上还有很多人，他们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拉出新的线。

生活太浮躁了。很少有人真正想要去了解谁。郑轩看得多了，一脸无所谓地挂在网上，把每一条线的松紧都控制得一模一样。你来了我就给你一视同仁的好，你走，那也随你喜欢。他没什么主动拉线的兴趣，只觉得疲惫。

人情如阡陌，纵横百出。

敬而远之，互不打扰，互不相欠，就是最舒适的姿态。

因此他拒绝相信别人递过来的真心，也不会交付自己的真心。

徐景熙像是一个意外。他的线不是拉过来的，是乓一下甩过来的，郑轩好不容易才接住，刚拉稳没几天，那边又有隐隐用力的趋势，要再靠近一点。

所幸他与平时的那张网处于两个平面，于是郑轩遂了他的意，容他再靠近一点。

他把自己当成朋友看待，在大雨天跑来找他，目光都真，话都坦诚。正常人眼里普通的“想见的人就要立刻去见”，对于郑轩来说，其实是一个新鲜的体验。徐景熙好像从来不满足“有缘再见”，他没交集也要自己创造交集。他是第一个让郑轩觉得没有缺憾感的人，他的热情十分纯粹，又不缺敏锐耐心，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抖擞起精神，从不在同一个地方犹豫停留太久。

郑轩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吸引他靠近的。也许徐景熙早就发现到自己下意识的退缩，却异常执拗地追进一步，只追从内心的指导，要把自己塞进他的生活。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多月来，徐景熙已经把他的玻璃壳子撬开了一小个角。他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因为进得越多，出来得也就越难，双方也会……越痛苦。

郑轩是在梦里意识到这个事情的。原本宽阔的绿草蓝天蓦然变成了血红色，他全身都在疼，茫茫然环顾半晌，才发现是头顶的玻璃的四分五裂，已经把自己扎得遍体鳞伤。荒草成片地伏倒，有一个鬼魅般地声音飘荡在耳边，用吟唱般的语调反复颂着三个字。耳边都是撕裂的风声，他正忍着疼仔细辨认着，忽然脚下一滑，落入一个深坑。

突如其来的失重将他从梦魇中拉了出来。

郑轩揪着被子惊醒，发现大半的被子都卷在胸口和脖子上，背上已经闷了一层薄汗。一看时间才三点十五，他蹬开被子翻成平躺，扯了个靠垫在怀里，半闭着眼，等着胸口兀自沸腾的情绪逐渐平息。

在这段还未开始的关系里，他才刚咂出一些新鲜的的滋味，所有的念头还未破土而出，就在这个夏夜被都头浇了一盆硫酸，提前全军覆没。那沐浴着初夏微风与柠檬香气一般的满足感，似乎只是错觉。

郑轩本就浅眠，这下更没了睡意。躺了一会儿他还是热，于是爬起来把空调调到二十度，默默地抱紧了被子，强迫着自己入睡。没办法，大二从七月中旬开始有小学期，直接给他剥走了一个月的暑假。唯一和学期之前的那个“小”字挨得上边儿的，也就是时间短些，上课作业小考试一个不缺，任务多的时候，可能比平时还要忙。

他知道自己第一周就有一篇赏析要交，第二周就有个最令人头疼的小组作业。要是睡不好没精神，上课第一天就得垮。

第二天，徐景熙意外地收到了一条来自郑轩的微信：“我最近回学校了，一般不在店里。”

他解读出的潜台词是，不用特地来店里找我，有什么事情微信随时联系，再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我有些把你当朋友了，以后我有什么事情，都会会愿意和你说一声。

“叮”。在第二个月的时候，他听见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徐景熙只觉得心神一荡，秋千似的被抛到了半空。谁知下一秒瞥见发送时间，又呼啦啦地荡回谷底。

信息接收时间：凌晨三点半。

徐景熙一开始打了个“好好好知道了”，又改成“OK”，最后一删到底，实在忍不住挑了个最在意的发问：“怎么这个时间发消息？你不睡觉的吗？”

那边似乎在忙，过了约莫一节课的时间才回复。

“水喝多了起夜，正好想到，觉得和你说一声比较好。”

他的关注点怎么完全不一样？

算了……毕竟这就是真的徐景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