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酌

录专业这个事，没录的时候总想着，要是能录上让我做什么都行。可一旦录了又觉得无限惆怅，好像这一纸文书下来，自己的未来就已经被确定了似的。徐景熙一杯冰水浇灭了自己的不冷静，继而就陷入了这种矫揉造作的惆怅中。他抽出一点脑子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没那么热爱数学。

那个被高考挡在墙外的世界，终于露出了它张牙舞爪的面孔。他不过十八岁，什么也没有规划过，绕来绕去也不过一个灵魂拷问——学了这个，我以后能做什么啊？

“我是不是只能去当数学老师啊？”

他记忆里的数学老师们，半秃着头，每天声嘶力竭地在讲台上吆喝，末了还不得不给订正不完试卷的家伙反反复复修正，抓紧着放学前的最后十分钟讲一道大题，生气了就粉板擦往桌上“啪”一拍，拍得小半个教室尘土飞扬。回家就把破包一放袜子一扔，瘫在沙发上不想动，吆喝着问老婆晚饭有没有好了。

徐景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打心底地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郑轩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五分钟内由狂喜变成冷静，又从冷静变为灰败，心里的疑惑简直翻了天，终于忍不住曲指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哎，你一个人在脑补什么玩意儿呢？”

徐景熙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自己在那“啧”了半天，字斟句酌地开口：“我以后……要是变成自己很讨厌的样子还不自知，那可怎么办啊？”

郑轩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从“被数学专业录了”转移到“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的，一时间有点茫然：“我……没明白。”

“哎呀，”徐景熙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往桌上一趴，眼睛里有点小小的怨念：“我这会儿回头一想又觉得我不该选数学的，我又不喜欢，我选什么啊？哎你别这个表情看我，我也觉得自己有病……”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有意思，”郑轩脱口而出，末了竟十分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还有一个专业给你抛橄榄枝了吗？互联网时代，数据分析前景很好的，可以考虑。”

“……Data Science?”徐景熙反应了一会儿，“可是我刚看了一下，那个不是绑定大三出国交换的吗？

郑轩快被他弄笑了：“我是不是该提醒你一下，你才大一，还有两年时间呢，高考能考你这个分数的，什么准备不出来？”

徐景熙转了一下眼珠：“那你……是推荐我报那个咯？”

他的瞳色有点浅，却又不似琥珀那么淡，只在光线照过来的时候，漾出一眼眶的纯净通透。

郑轩被他看得顿了一下，继而低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回答：“也可以这么说。你即使学了发现不合适，也还可以转到别的专业。普通专业往高分转难，没听过高分往普通转会转不进去的。”

“行，”徐景熙抓起手机，“那我回复他们了，就这个了。”

“哎？别！”郑轩急了，恨不得扑过去把他手机抢下来，连着语速都快了一倍：“你谨慎点呀！我也只是给你建议！你学自己喜欢的合适的！”

徐景熙往后一闪，一脸过头了的严肃：“不，我相信你。”

郑轩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盯他两秒，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哼”：“你逗我。”

徐景熙终于憋不住了，郑轩只瞧见他眼睛一弯，眼窝下弯出两道小月牙似的卧蚕，闷声笑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郑轩除了礼貌微笑以外的表情，心里没来由地高兴得很，越想越开心，笑得闷在手臂里不愿意抬起来。

他总觉得郑轩身上像有一个玻璃罩子，透明，干净，一捧阳光洒下去，就有颜色柔软的反光落到眼里。因此他比别人看上去更温和，更友善。可凑近了才发现那是坚硬的玻璃，屈指向上一敲，叮当作响，他在里边冲你微微一笑，愣是不给你进去。他把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真心却躲在层层叠叠的幻影之后，没人看得透。

或许说……没人试着去了解。

徐景熙傻乐了半天，又莫名沉默。这一冷静，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对啊，你怎么对R大这么熟悉？”

“才发现吗？”郑轩看着他嘴角沾到的一点点酱汤，把手边的纸巾盒往他那里推过去，“我是你学长。”

“啊？这这这，”徐景熙觉得自己今天激动的次数有些过头，

“大一应该是……七月中旬，有些好拿分的选修课都需要提前抢，”郑轩犹豫了一下，“你如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做张表。”

“这……太麻烦你了吧？”一提到自己排课找课，徐景熙光想想就觉得头大。

“念大学本来就是很麻烦的事，”郑轩不动声色地把他即将说出的感谢给堵了回去，“到时候还有搬宿舍，找教室，选社团，听上去都是小事，其实一个赛一个折腾人，都等着你去弄呢。”

见他脸色一下子垮了一半，郑轩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些……你都可以来问我。”

徐景熙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啊？我……这不重要吧？”

“重要啊！我连你学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好意思问东问西……哎不是，说起这个，我好像除了你的名字以外什么也不知道啊，反倒是你对我了解得更多，”徐景熙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语气活像传销头子，“告诉我吧，这位小哥哥。”

郑轩被“小哥哥”这个称呼炸得一个激灵，偏偏这人还得寸进尺越凑越近，快把他往后仰倒到地上去了，只好伸出手挡住他的肩膀：“我说我说……汉语言。”

徐景熙停在原地，茫然的眨巴了两下眼：“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郑轩不想继续，于是好脾气地妥协：“确实没什么不好说的。”

两人靠得近，声音也不由自主放低了些。郑轩眼睫一敛，在脸颊落下一排弧度平和的阴影。窗外的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拨云见日，盛夏的阳光它独有的明媚，侵略一般地斜照过来。

于是那阴影愈发狭长，愈发深邃。轻轻一颤，就像新蝶振翅。

徐景熙一愣，忽然也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咚一下坐回沙发。

“我，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很重要很重要，”他喉咙动了动，动用了浑身的细胞来调整自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把思维拉回现实，“我想问，你们学校……不我们学校，食堂好吃吗？”

郑轩似乎没被刚才的事情影响，一点异样都没有，闻言甚至应景地露出了一个谜一样的笑容：“不好吃。”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