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酌

31

 

郑轩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门被风吹开了，楼道里空荡荡的。

……怎么跑出去了？他心里奇怪得很，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在房间了绕了一整圈。徐景熙的外套搁在桌上，甚至连手机都没拿。郑轩视角一转，看见角落里空空的猫窝，心里终于明白了几分。

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自说自话跑出去了？他迅速地穿衣换鞋，抓了他的手机和外套，便出去找他。

徐景熙应该没有跑多远……他在心里算着自己冲澡的时间，也不过就五六分钟，那家伙身上啥都没带，肯定还在这附近转悠。

谁知小吃街一条跑下来也不见人，郑轩跑得有点累，撑着膝盖喘了会儿，忽然想起之前吃火锅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买过可乐的便利店。他心念一动，朝着反方向跑过去。

那一条街更加偏，晚上人迹稀少，路灯又被繁密的香樟枝叶遮挡，颇有些阴森的感觉。郑轩无端地打了个寒战，一抬头，却见徐景熙站在香樟树浓重的阴影下，手指握成拳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搞什么呢……

他心里疑惑，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喊他的名字。

“你干啥呢……”

谁知，徐景熙竟然像是没听见似的，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男生紧紧地盯住前面某个地方，目光沉重而恐惧。

郑轩心里一空，只能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一瞬间只觉得仿佛咽喉被扼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穿着明黄衣服的环卫工人，举着大扫把，刷拉刷拉把一小团橙黄的东西混杂着落叶一起扫进簸箕。那一块地方没有了树荫，依稀可见绵软无力的瘦小肢体被扫走，混着泥土与枯叶，垂在铁质的簸箕边上。

“……是数列。”徐景熙的声音有点颤。

“不是。”郑轩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是它，”徐景熙却忽然更坚定了，“我看到脖子上红色的项圈了。”

“……”

“这个地方真的没有监控吗！”徐景熙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到底是哪辆车……这么……”

郑轩拉住面前这个差点摔一跤的人：“景熙……”

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是安了监控，也无人管理，无从查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徐景熙一咬牙，甩开手：“那我就去问人，一定有人看到的。”

“问到了……然后呢？”郑轩望着他，眼里像有一阵将起的风，被一片漆黑盘踞，又沉又痛。

徐景熙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它不名贵……也不是很好看……但它也是我的宝贝啊。”他沉默好久，才轻轻开口。刚一说完，眼圈就红了。

“它肯定是回来的路上，被……”徐景熙声音有些哽咽，话到一半猝不及防被口水呛到，半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郑轩只觉得眼睛湿了，嗓子却在发干。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轻轻拍着徐景熙的背。两个人就这么僵着，半晌，不知是谁的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一声，沉默才算被打破。

徐景熙闭了闭眼，有些难堪地转过脸去。

“不管怎么样……先去吃饭。”郑轩轻声说着，试探性地拉过他的手。

徐景熙身子僵了僵，却没有反抗，任他拉着自己往前走。走过拐角，路灯的光线哗啦一下涌进眼底，郑轩侧过脸避开亮光，正巧看见一颗眼泪从他的睫毛上垂落下来，瞬间消失不见。像是觉察到了目光，徐景熙深吸一口气，而后紧紧地反握住郑轩。

“吃什么？”郑轩问。

“随便吧，”徐景熙摇摇头，“就……老地方吧。”

老地方就是老爷爷的馄饨铺。之前复习的时间太过紧凑，他们也总是拿泡面面包凑合着，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该是馄饨铺的地方，竟然也是空荡荡的。徐景熙四处望望，旁边一圈夜市的小摊贩一如既往的热闹，唯独少了熟悉的老爷爷。连成一片的灯泡与火光中途截断，成了一个扎眼的缺口。

徐景熙有些疑惑，用力揉揉还红着的眼圈，跑去问旁边小吃店的店主。

 “你们……还不知道吗？”本在拿抹布擦着台子，动作也停下来，紧捏着抹布顿在一边。

“……怎么了？”徐景熙有些急了，“他是生病了吗？”

小店主欲言又止，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前些天忽然中风……送进医院，没抢救过来，已经……”

“什么……？”徐景熙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不可能吧！”

“……唉，孩子，”店主摇摇头，目光沉痛而不忍，“我没有骗你……我们也很难过，老人家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那店主说不下去了。

夜风像是浅声呜咽，两人一时间只觉得无法正视面前依然亮堂着的夜市光火，深深地低下了头。

脚下一块地常年沾着油污，黑垢横陈，在夜风里蒸腾出恶心的油腻气味。

 

树木森然，此刻却是最好的掩护。徐景熙坐在路边，脸埋入掌中，无声地哭起来。

郑轩坐在他身边，抬头看见漆黑的夜空，白色的云朵像是鬼魅般可怖。眼泪风干在脸上的感觉很不好受，他飞快地抹掉，可立刻又有新的冒出来。他一时间没控制住，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

徐景熙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勾着脖子抱过来。

郑轩一愣，匆忙间只好环抱住他。双手从腰间穿过，在背上紧贴。

徐景熙看着偏瘦，力道倒是出奇得大。他把脑袋埋进他肩窝里，一点也不客气地把郑轩肩头弄湿了一片。

还管什么呢？郑轩想。于是也完全抛却了形象，没有嚎出声大概就是他最后的矜持。

 

他从来没见过徐景熙哭过。他难受或是生气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响，虽然本质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却从来不喜欢因为自己的想法太多而去给别人添麻烦。

即使是现在，也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

郑轩也说不出，只好把他揽得更紧了些。

回忆不听使唤，兀自将之前的种种轮流在脑海里播放。刚搬进来的时候，后来去网吧打游戏的时候，包括几周前还不那么忙碌的时候，他们经常赶着收摊去打包最后一份回来。老人把收进去了的刀和砧板重新拿出来，在汤面上撒一把葱花。买回来后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呼噜噜吃，吃饱了就继续写。

后来更忙了，就一直买面包泡面。没有人会想到，不过一两周没有见面，竟然已经相隔在两个世界。

 

石板条冰冷坚硬，他们却不知道坐了多久。夜风吹到泪迹干涸的脸上，有一点冷，只有身体紧紧相贴的地方还跳动着温暖。

手机发出了快没电的提示音，郑轩没什么精神地抽出来一看，竟然已经快要十点半。街上早就没有人了，只有路灯照出一小片亮光，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吃东西吗。”他保持着一个半抱的姿势问着，不想松开，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嗯，我去买点。”徐景熙哑哑地应着，撑着地面站起来。

“我去吧，”郑轩站起来，右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出来的时候没带钱。”

徐景熙看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略略点一点头：“我想吃茶叶蛋。”

“好。”

吃了东西，才总算恢复了点精力。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徐景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袋一歪，软软地搁到郑轩肩膀上。

确实是累了。

 

郑轩洗完澡的时候，他已经睡了。一道浅浅的月光照进来，把徐景熙微蹙着的眉映得更加深邃。

郑轩伸手把窗帘缝拉紧。他记得徐景熙是不喜欢一道光晃到脸上的感觉的。

忽然有温凉的触感贴上指尖，他低头一看，是徐景熙在半睡不醒中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

夜已经深了。郑轩把脸埋进被子的时候，忽然想到曾经读到过的文章。

那节课上他还睡着了，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被阳光模糊过了的一句话。

这世界上，有翻不过去的山，有凫不过去的河，没有过不去的日子。

 

TBC...